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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往城市
更新时间:2024-04-26 19:52:01

向往城市

西边的日头通红,像剪贴在那儿。那日头把一个秋天都给凝住了。

小邵割完最后一镰,起身望天,望倒下的稻谷,又看母亲。母亲弯着背脊叉着腿一个劲地挥动着镰。小邵看看母亲,就又弯腰割了几镰。

小邵又抬起头,看母亲,又看西天,那日头要坠未坠,很有些诱惑。小邵看看母亲就大着胆说,妈呀,割完谷,我去小慧姐那儿,去小祥哥那儿,要不要得?

小邵母亲猛地直起腰,回头盯了小邵一眼,用蓝卡袖揩了一把,从脸到嘴,说,去去去,你去找死呀。

小邵脸红了一下,羞下了头,不敢看母亲,嘴里还是嘟囔着,我去小慧姐那儿嘛,又不去打搅小祥哥。

小邵握着镰,空着。不割谷,脚踩着禾蔸闷着玩儿。任母亲叉腿挥镰割谷,沙沙地响。

小邵又望那日头,真个诱惑。他低着头想心事。小邵觉得好多心事就像这些稻谷被撂倒了,撂倒它的人是母亲。

小邵同村许多初中同学都走南闯北了。走南,南下广东;走北,北上新疆、内蒙。小邵不想北上,北上的多半卖苦力,他想去广东。小邵觉得自己高中毕业,考大学离二本线只差三分,绝对比别人有知识,小邵热燥着想,别人敢去,自己为什么不敢。他就同母亲讲,母亲一眼就给他盯了回去。小邵怕母亲,他能念到高中,换了别人做母亲的不行。小邵的怕中其实藏着好些孝顺。

小邵出得屋,就是十足的男子汉。村子大,好几百户人家,钉钉铆铆在一个挺缓的黄土山坡上。小邵家居坡上,因而一路溜达过去,得好几十分钟,小邵一夜就好打发。小邵一出去,就像猴王一样,别人小猴般猴着他。得这优势,小邵自己明白是两点,一是身高一米七八,且县一中高中毕业;二是小邵的哥小祥在省城是端铁饭碗的,那饭碗不仅叫乡下人眼热,就是城里人也眼红几分。小祥哥是省报记者,是无冕之王。这词是小邵和伙伴们说的。伙伴们墨水不多,但带王的称呼总叫人肃然几分,他们已不记得小邵的哥小祥了,因而就肃然几分小邵。

小邵觉得在这坡上黄土岗村活得没味,老耕那几亩田。小邵有这层想法时,自个儿吓了好一跳。他小时候蹲在爷爷两膝间,听爷爷讲哪亩哪亩是爷爷开出来的,现在黑油油的,土翻出亮光光的,那时小邵好不自豪。

小邵现在却垂着头,觉得没什么好自豪的。

小邵睡在床上望着房顶想事。春生初中毕业后跟了他爸做牛贩子,据说赚了不少钱,小邵问春生,春生老笑,不语,笑得很诡秘,让小邵生妒。小邵想,城里人才作兴皮茄克,春生这小子就穿了,春生一定发了。穿上皮茄克,春生就满坡风光。

小邵眼里就老发红。什么德性,风光个屌,不就贩牛吗。小邵心里瞧不起这玩艺儿。

狗伢跟了一个远房亲戚去山西做挖煤工,虽苦,虽累,但逢年过节却给他母亲不少叫邻居生羡的东西,比如桂圆、荔枝什么的。这倒又叫小邵生热又生叹。小邵想人家孝敬母亲孝得叫人羡慕,自己呢;人家远房亲戚都能靠,自己有亲哥在省城风光着,却不能靠。

小慧姐离开家去省城已一年多,为什么去,小邵不全晓得,那时小邵在县一中念书。只晓得小慧姐气傲,不愿在家叫人小瞧,再说母亲给姐找来一个对象,姐横看竖看不中意。小慧姐就去省城找哥。现在听小慧姐说,已结婚成家。母亲为这事生闷气。养女二十多年,白养了,就这样不声不响走了。

小邵晓得母亲的心事。女儿大了终归是人家的人,但儿子是自己的,儿子一定得看牢。这就苦了小邵。

小邵觉得心尖尖上都痛。

小邵就见不得那轮日头,红的,不刺眼,任你瞧,要坠未坠,好诱惑。

小邵受不了这等诱惑。自己才二十岁,不去外面闯闯,这辈子恐怕白来这世上了。

于是,小邵鼓足勇气,对母亲说,冬闲了,去小慧姐那玩玩。

小邵母亲不说什么,就叹气。

母亲叹气,小邵就不说什么,就晓得有些门道。小邵就挑了一担草木灰去撒田。小邵斜了一下日头,好几竿子高,小邵转身挑起草木灰就走。踩着自己的影子走,影子好长,小邵踩不着那影子的头。小邵一米七八,人高马大。母亲叹气,恐怕就这。想,随了儿吧。

小邵身上就好燥热,一件羊毛衫就沁出汗。羊毛衫是小慧姐送的。小邵仍加紧步子。

小邵把农田里的活干得顺顺帖帖妥妥当当。

母亲在油灯下翻箱子。村里装了电灯但常停电。母亲端着油灯一件件翻,翻出父亲两件衣服。

小邵心里好一阵颤。父亲去世好几年了。母亲含着泪送他。小邵看到母亲一颗黄澄澄的泪渗出眼窝。小邵恍惚了一阵,就咬咬牙,心里想,母亲你等着,儿不送你桂圆,儿子接你进城,叫村里人眼馋。

霜很厚重,浮浮的黄土支起了一根根霜根,小邵踩得碎裂响,像母亲撕布。小邵踩得心痛。

小邵回头望了一眼田畈,浓浓的绿。小邵喉头像堵着什么。他转身翻过山坡。

步子踏踏响。

小邵翻过长长的山岗,又走了一个半钟头,就来到小站。站前无人,很冷清。车站两旁的杨树叶子纷纷掉落。有风萧萧吹。小邵忽然觉得有点儿冷,紧紧腰身,提起大旅行袋往候车室去。

列车快到了,是慢车。小站只停慢车。小邵要到县城去换乘快车去省城。

小邵看候车室有两个穿制服的人,他心里就有些紧张。定了定神,他掏出二十六块钱买了张票。他晓得混不过去。

小邵就一路踏踏实实到了县城火车站。

下午两点多了,天还是阴着脸。小邵皱皱眉,心里又紧张又觉得有些不是味道。小邵一个脑子想事,另一个脑子想省城。

车快到了。人潮水般往检票口涌。心里不好受,小邵就骂了句,真他妈的人多,哪个地底下长出来的。小邵骂了一下,觉得爽快多了,就噗哧一笑,真是,这不骂自个儿。

小邵一上车就找了个两节车厢交接处,行李一放,屁股一坐,开始打盹。

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,小邵不晓得。睁开眼时,是凌晨五点多,省城到了。人们纷纷收拾行李。

小邵不用收拾,一拎袋就行。

小邵步出车站。呀,广场真气派,一幢高楼摩天而立,至少有四五十层,是滨江饭店,门口插了半个椭圆形的旗。很有点儿味,县城比不得。

凌晨五点多,还有灯若隐若现,汽车密密停着。虽然少行人,但车声和一些个体户商贩招揽生意声,长长短短,好热闹,很像生活。

农村死沉沉。小邵有点儿情绪,就心里哼了一声。

小邵睁开两只鼓鼓的眼,一路上很新鲜的看汽车如流,人影匆匆。小邵越发觉得走对了。心里直觉得那日头的诱惑今天化成一种实在。这种实在小邵现在全能瞅着。

小邵心里一阵阵热,鼻腔里又哼了一下,小邵是下定了决心要在城市里立足了。

小邵按着小慧姐说的地址一路走。姐告诉他坐几路几路车,小邵不想坐,小邵想实实在在享受一种从没有过的兴奋。

小邵看什么都兴奋。长长的街,街上匆匆的人。城里的姑娘真白,那脸上全是细腻,那衣着都是一种诱惑。

小邵怀着这种兴奋找到姐时,却一时尴尬着,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小慧正在睡觉。小邵敲开了门,看到满屋的狼藉,乱七八糟。一张床,一张三人沙发,还有柜子、书桌全堆在那十来平方米的房里,走廊墨黑墨黑,一股浓重的灶烟味。房的一侧还挂着姐姐的专用品,那胸罩等好像在诉说辛酸。

小邵坐在沙发上没有言语,头垂下去,双手互相拨弄着。小慧倒很激动,笑着,小邵瞧瞧小慧,那笑有一丝凄然。

妈呢?你来怎么不说声。

小慧乒乒乓乓一阵后,端杯开水给小邵。

妈好。她不让来,我争着来的。姐,你电话里不是说,好好的嘛,怎么这样子。

小慧睁着眼直瞅小邵。你真傻,小慧又凄然一笑。

小邵就不做声,默默起身。端着杯子看窗外风景。

窗外有朔风萧萧,树叶一片一片往下掉,哗啦一声就无声无息。小邵喉头一酸,涌出万般感慨与酸辛。

小邵霎时又想起母亲的话,想起母亲生闷气时的神情,小邵喉头一动,就有两颗泪快要奔出来。小邵连连眨了几眨。

小邵看看姐,就问,姐夫呢?

上班去了。

小邵说,你这两年是怎样过来的,那时我在念书,不晓得你怎样来的。

小慧吹着手中杯里的开水,眼帘搭着,不看小邵。

当时一股气,一时上来了就不管那许多。气太盛,一不顺就想改变环境,没想到这城里并不像许多人说的那样让人羡慕。我想,在家里只能进乡镇织布厂,女孩嘛,但自己念了高中,考大学分数也够了,只因家里穷不能读,我不服这命运。不想低头。你想我那些读初中的同学巴不得看我的笑话,读来读去,大学还不是不能上。

还有,我进了织布厂,谁是我的师傅?是那些初中同学,她们读书比我差,但在工厂她们有资格,她们能当师傅,我却只能是她们的徒弟,而且她们的工龄还比我多三年。就这我不服,总想挣出个人样给她们瞧瞧,就找了小祥,就来到这里纺织厂。虽然也是纺织行业,但我却在城里,她们总归是乡下。

苦吗,苦,但心里是实的。我不怕苦,就怕心苦心死。我为生活憔悴,但心不死。

小邵再听小慧的故事,就明白许多故事之外的故事。小慧进纺织厂是小祥哥帮的忙,当时这厂对小慧是莫大的诱惑,三年后可由农村迁入城里。小慧姐苦与累为什么,不就为这?但没有兑现。小祥哥为小慧姐找几个对象,都不成,人家不嫌小慧,只嫌户口,小慧那时不明白,总觉得只要有情,还怕成不了眷属?小慧踏踏实实地爱过,但没有收获。小慧才觉得生活的不公平,命运的捉弄。小慧就死了那份天一样高的心,找了一个一道进厂的机修工,俩人同病相怜,磕磕绊绊度过了人生一道门槛。

小邵脑子里一阵嗡嗡响,只听得小慧最后说,出来了,就不想回去。

小邵心里挺不是滋味。小邵能琢磨出这话背后的许多味道。

小邵好一番感慨。

小邵依了小祥,去一家大型汽车修理厂。这厂虽然是个几十年的老厂,生意却挺旺。厂长跟小祥不错,小邵在这儿也就挺顺当。小邵有的是力气,脑子也挺灵光,别人就没小瞧他。高中时,小邵写得一手好字,又精于绘画,小邵工作之余也就卖脑卖手,厂长也越发喜欢他。厂长与小祥通电话时,也免不了一些赞美之词。

小邵躺在被窝里想小慧姐的事,又想自个儿的事,觉得自己不能丢小祥哥的脸,满脑子就想如何为厂出力,好长期立足下来。厂子是改制企业,待遇还不错,多劳多得。小邵一月就拿了一千八百多元,小邵拿着这多钱一阵激动,给母亲寄去一支长白山人参,一千多元,叫母亲补身体。

小邵什么活都干。脏活重活细活粗活全干,小邵只想混出个样儿来。小邵虽然有小祥哥的优越条件,却不想什么都靠哥,他想自个儿奋斗。小邵很勤奋,又什么都听师傅的,师傅对他也不错。小邵师傅是全厂顶尖级的,做活绝了,什么样的毛病一到他手里就没了。别人就很羡慕小邵,并由羡慕到妒嫉。小邵心里明白。师傅也有时开玩笑说,小邵你跟了师傅,包你几年买房娶媳妇。小邵就嘿嘿憨笑。

有次师傅挺认真地对小邵说,小邵你叫你哥跟司机们打打招呼,叫他们来我们厂修车。小邵想生意多点好,就答应了。小邵就见师傅眯着眼看他,少不了也有一两个信封包。信封包有时是师傅给,有时竟是厂长给,多则千把块,少则五六百。小邵心里一阵热热的痒。小邵老是走神想许多诱惑。

小邵先是如数把钱存着,后来就想买几件衣服。小邵想牛仔服,不几天小邵就一副美国西部牛仔样,很潇洒。同寝室的人不在时,小邵拿一块小镜子,左看右看自个的潇洒。小邵又吹了一个头,二十八元。小邵不觉心疼。

一米七八的个头,一身牛仔装,一头微卷的黑发。小邵觉得那诱惑好像已被自己捏着。

潇洒归潇洒,干活归干活。小邵干活一如既往从不讨价。小邵就见师傅和厂长对他总是眯着眼。小邵原本和五个工人住一块儿,后来就换成一个两人房间。小邵先是兴奋,后来想着自己刚来,厂长怎么对自己就这么好。小邵猜不透。

小邵兴奋时就独自骑自行车去江滩公园看灯火,看如仙少女。这些小邵原先不曾看过,看过也只在电视里,那也是黑白一片。小邵看看觉得很有味道,小邵想,看看原来也是一种享受。看着对对情侣情切切的样子,小邵心中一片向往。

小邵干活越发卖力,依旧求小祥帮忙,就又有好些信封包。

小邵厂里女工不多,但有几个小邵觉得不错。小邵厂子不太大,却有一个俱乐部,俱乐部里管图书室的是个与小邵一般大的,叫艾梦云。小邵不知她为什么叫这名字,小邵觉得这名字好温情,像她人。艾梦云夏天穿着连衣裙,白色的,中间束着一根腰带,那风韵全在曲线上涌,把艾梦云一身的活泼死死往小邵脑里嵌。艾梦云爱看书,还喜欢涂几笔,这就跟小邵谈得来。

小邵也喜欢读点儿书,再加上小邵有个小祥哥,小祥常在报刊上发表东西,这就叫艾梦云好不羡慕,因而艾梦云看小邵有点儿那个。小邵一钻进被子,眼瞪着想艾梦云瞅他时那半嗔半怪的神态。小邵常失眠,床吱吱响。同寝室的免不了开他和小艾的玩笑。

想归想,小邵却不敢动一点儿真格的。小邵心里一阵躁动,觉得艾梦云那小小腰带系满了诱惑,但小邵又觉得那东西不是腰带而是个易碎品,连碰都不敢碰。

一时半载小邵对艾梦云只有想的份儿。其实小邵在同寝室那人的怂恿下,想贼胆一回。但仔细想想还是心虚了。

小邵想,要找机会。

艾梦云管图书室,书很多。小邵去借书时,就偷偷瞧小艾,小艾一头埋进琼瑶、三毛里,一头黑发长长地撒在颈脖上,像个琼瑶、三毛,看多了,小邵就不看了,觉得味道太雷同了。小邵还是一个劲往俱乐部跑。小邵不是看书,是去看小艾。

俱乐部有好几个活动室,棋牌室、电视室、卡拉OK厅、图书室。小邵晚上八点左右去,这时图书室没什么人,小邵就敢贼着眼。

小邵走进图书室,有时就小艾一人。小邵见小艾一人,心就又有些紧张,觉得在做贼,小邵脸就有点儿烫。

哎,借什么书呀?

艾梦云一笑,很柔的,小邵心就怦怦地有点儿慌。

三毛的有吗?

小邵说出这句话觉得不是味,很有些贼样。

艾梦云就笑笑,摇摇头,小嘴唇似开还合。小邵看那嘴唇心里又怦怦跳起来,一阵燥热。小邵赶忙叫小艾随便拿几本来翻翻。

艾梦云取来几本书后,又扮琼瑶、三毛去了。

小邵手肘支着台子把书翻得哗啦一片响,两只眼却横着看小艾。小艾真个三毛样。一副凄凄的样子,小艾穿着淡色裙子,小艾做人有些特别,平时不怕别人说什么,你说她,她笑笑,第二天照样干她的。小艾的裙子领口是个V形,敞口很低,布又特薄,小邵两眼在小艾胸脯上横了好半天。小艾胸脯挺挺的,胸罩小巧地托着那两个挺挺的东西若隐若现,小艾两只很长的胳膊展露好些妩媚。

小邵看着看着就不愿再看,就丢开书。小邵觉得小艾那挺挺的胸逼得眼睛有点儿生疼。

小邵跑到林荫道上,心还是做贼样。小邵觉得人有点儿怪。

艾梦云吃中饭或晚饭时,爱到小邵寝室去。去过几次后,小邵就弄了几本琼瑶、三毛什么的,书是小祥哥那儿弄来的,有的书在书店还没上柜。小邵其实不看,装样子给小艾看。有次艾梦云看见,惊讶一声就抢一本放在手上。小邵就装作很遗憾,就抢。说,还没看完哩。小艾不管。小邵不知哪来的胆,一把抓住艾梦云的手,艾梦云反手将书藏在身后,小邵一把把小艾反背的书抓住。小艾一愣,就反跌进小邵怀里,又是夏天,小邵就觉得小艾两个奶尖尖顶着自己的胸,小邵脑子霎时空空荡荡,一片白,小邵什么也不晓得,就站在那儿。

两个人像两朵羞涩的云。

小邵松了手,小邵说,你要真要,拿去吧。

小艾就有点儿羞地去了。

小艾走了,小邵就耸耸鼻子,那股气息叫小邵好一阵咂摸。小邵咂摸之后,就有点儿怅然若失,小邵想到小艾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越发觉得眼前一片空白。小邵就想下次。小邵有一股劲暗暗往上冲。

小邵把这股劲又往活上泼。小邵很卖力气,钻在车底下,能一仰就是两三个钟头,很得师傅赏识,信封包于是就多起来。小邵干了一年多了,存款已有好几万元。小邵想想老母亲,就莫名其妙的一阵兴奋。

有次吃中饭,大伙儿坐在一起瞎聊,聊到小艾,说小艾也是乡里来的,且知道小艾之所以干这份轻松活,是因为小艾长得漂亮,小艾时常要派去接待上面来的客人。小邵头埋着扒着碗里的饭,眼睛往上翻。小邵暗地里觉得不是滋味。

小邵回到寝室仰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心事。想了一会儿,小邵狠了狠劲,晚上约小艾。

挨到八点半,小邵溜到附近的公园旁电话亭里给小艾打了个电话。

小艾,你下班能出来一下吗?

小艾抓着话筒,心里觉得很突然。

你是谁?

我是小邵。小邵有点儿紧张。

小艾的话筒在耳边有好一会儿,然后说好啊。

小邵告诉小艾就在厂附近公园旁的步行道上见。小邵的心怦怦直跳。看月,觉得月也不宁静。小邵双手插在裤兜里,然后又抽出将手放在额上,双手将头发往后捋。小邵向往着什么,又害怕得不行。

小艾如约而至时,小邵怦怦的心像要跳出来,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。

小艾身材很高,穿着长长的裙子,小艾越发有些飘。

小艾走近小邵。俩人都没了言语。小邵觉得特怪,刚才明明想好了一大堆要说的话,这会儿全跑得无影无踪了。小艾站在他面前时,小邵连正眼看的勇气都没有。

小艾看了一下小邵。没说话。俩人比肩往前走。月亮有点儿妩媚。

小邵,有什么话你说吧。

小邵头低着,只看脚下。影子款款。

小艾,我……

小邵,你说。

小艾你人真好。

小邵说出这话,耳朵里却嗡嗡地一片响,眼前一片黑。小邵整个的没有了自己。

好长时间没话。月亮往下又沉下许多。

小邵心急切切的,他希望小艾快点儿说些什么,又害怕小艾撕碎他的梦幻。

小邵,你人好,有才华,我真的很喜欢你,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。是吧?

小邵激动得不行,觉得有什么感觉要抓住。小邵想,小艾只要说出那几个字,这辈子做牛做马都值。

小邵,我看出了你的心思,我很感激你,你我命运相同,但不相连。我和你一样,决心闯出来,在农村我可以找一个在一般人看来羡慕得要命的人,但我不服命运,一辈子只能围着丈夫孩子转,围着灶台转,我觉得自己不比城里人差。

小邵两耳轰轰响。小邵能说什么呢。小邵想,人有时是残酷的。

小邵赶紧叫小艾不要说了。

小邵抬眼望天,只有丝丝薄云浮过月亮。

小邵干活一如既往。小邵一如既往地寄人参给母亲。小邵喜欢干活,夜里也跟师傅要活干。说透了,小邵不是喜欢干活,而是害怕清静害怕脑子想事。

小邵到了夜里就有些恐惧。小邵不愿去俱乐部,也害怕寝室里的孤寂。小邵就上街。

夏夜的省城,到处闪闪烁烁,幽幽的响。小邵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路听,到处都伸出手直揪他的心,他浮在这茫茫人海上飘。小邵猛然听到有一个女声的悱恻沉吟《你是否依然爱我》,小邵听着听着觉得唱歌的应该是自己。小邵睁眼一看,是巷里的青年卡拉OK厅。小邵朦朦胧胧地进去,被两名小姐拉住,小姐胸脯挺挺的,玄色裙,小邵感到那光向他逼来。小邵扔出两张票子,倚着门听。小邵眼里渗出了两行泪,眼前模糊一片。

先生,您好,请往里走。

是那两个小姐。

小邵转过身,低着头走出歌厅。小邵一路咬着嘴角,睫毛湿湿的。

小邵一路上觉得一片惶惑。

小邵踩着夏夜的风,踩着一路的光,又浮浮地漂。小邵朦胧中就感到一片灯光烁烁的大海上,自己是一帆孤舟。小邵笑了笑,又苦又冰地笑了笑。一帆孤舟。

小邵又觉得自己是一片叶。无根,任风吹。小邵想到自己无根。天是那么清朗,有星,小邵不敢看。

嗨!

小邵觉得有人走近他,有一股浓重的香水气息,小邵到省城快两年都不曾闻过。小邵觉得怪,就抬头看见一种残忍。那女孩比他至少小两三岁。小巧,衣领低低的,那乳房的上半圈都快露出来。肉色的裙让灯光折射得叫小邵觉得几分残忍。

先生,你太寂寞呀。

声音很娇嗔。小邵心里有一丝虚。小邵听说过,但不曾碰到。小邵不知怎地。最终有些怕。

小姐,我不、不。

小邵说不出来。好一会儿小邵不说。小邵觉得突然自己的胳膊被那女孩挽着。小邵怕着。

我陪陪你嘛,先生。

小邵脑里一片空,木木的。

我们去前面那楼里坐坐好吗?

小邵顺着女孩的手向前望去,那楼上,有点点幽暗的光从窗里挤出来。小邵头就热。他抽手,手被挽着抽不动。小邵叹了一口气,觉得枉然。

有人慢慢踱过来。有男有女。小邵有点儿怕。

小姐,给你五十,就在这公园里坐坐好吗。

小邵从裤兜里抽出五十块给那女孩。

女孩接了钱,说了句话。小邵就木在那儿。小邵回过神来才想起女孩的话。

一个乡巴佬,真想到小姐这儿开洋荤。哼!

小邵心里透心凉。

小邵就又看到小慧姐那一脸憔悴。

小邵好几天无精打采。师傅问他,他不应。就低头干活,无精打采。师傅猜不透。师傅因为小邵就是小邵,又过问。小邵憋不住就说了。师傅听到户口,就不吱声。小邵晓得师傅顶多可以给他多发两个信封包,对这也没有什么法子。

小邵仍闷着头。不能怪师傅,小邵明白。

小邵不再上街。他开始觉得那五光十色的生活他抓不牢。

小邵开始足不出户。吃完晚饭,就仰躺在床上。没灯,一屋黑。小邵在暗黑中把小型收录机放在肚子上,听《明天你是否爱我》,听《我曾用心爱过你》,听完了又倒回来再听。肚子一起一伏,颤颤的。小邵两腮潸潸落泪。

小邵突然想到母亲。心里一阵阵寒。小邵想到爷爷开垦的那几亩黑油油的土地,小邵突然觉得那土地原本他是抓得住的。他曾经紧紧攥过那片沃土。

他起身放下收录机,悄然走出寝室。来到郊外,沿着田埂走。月没有,一团密密的云掩住月。

小邵看自己是一堆黑影。

小邵看地下。一堆影子拖来拖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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